一人一个“机器肾”
2016年5月21日,网易人间联合单读团队,发动全国的读者来记录自己一天的“一日史”。
这是一群肾病患者去医院透析的日子。
5月21日,清晨六点多钟,县中心医院血液透析室外走廊两边的座椅上坐满了病人。他们大部分来自周边乡村,衣衫褴褛,步履沉重,脸色黑暗,露出的半截手臂如碳化的木头。通过超声波透视,还可以看到他们的双肾已经萎缩成两块小小的坚硬的鹅卵石。
走廊的边上放着一只淡蓝色的矮柜,柜子上的纸盒里散乱地堆着几十个标有号码的硬纸牌,病人依据来的先后顺序拿着看诊号。因此虽然七点才开始透析,但是为了拿到靠前的号码,有人天蒙蒙亮就来排队拿号了。
韩淑贞是排到十几名的病人。她住在十五公里外的一个村子,今早天未亮,老伴便踩着三轮车送她到村子最近公交站点,她自己再搭乘公交匆匆赶到医院,现在她总算拿到十几开外的号。
刚拿到号,一个圆脸光头的男人架着双拐走进来。他做了几年透析后,得了肾性骨病,他的家人得应付生计,孩子都在读书,所以他也常一个人骑着电动三轮车自己来看病。
“还是一个人?”另一名患者老周同他打招呼。每周都要在这里聚会两、三次,所以相互都熟识了,像一个村子的邻居。
“自个不中用啦,再拖个人做啥。”
“腿脚咋样了?”
“还能咋样?人家的骨头坏了能接起来,往好里长,咱这骨头一天比一天软,说不准哪天趴下就再也起不来喽。”他说着悲伤的话,却乐呵呵的,脸上带着笑。
一会儿,走进来一对父子,儿子才十二岁就得了这个病。爹沉闷地低着头,身子机械地移动向前挪动;儿子张着一双稚气地的眼,仰头看看这个人又扭头看看那个人。一旁的怀德叔发出沙哑粗狂的声音:“娘的,这个病最不讲理儿,也不分个老少,想祸害谁就祸害谁。”
七点钟,绿色的安全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。第一个病人光头哥走进去,先在左手边的称上称了体重,再穿过一道乳白色的双扇门,进入透析室。透析室里有几十个床位,整齐排开,每个床头置着一台透析机,据说是进口的日本货。床对面的上方,悬挂着电视机,正播着逗人开心的节目。
这是一家股份制医院,医护人员对待病人很温和。主治医生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,白净斯文,对病人说话轻声细语。护士们活泼热情,不时和病人开着玩笑。曾经一个病人把大便拉在了白床单上,她们也不恼。
“光头哥,你体重可增加了四公斤。不想活啦?”护士边记录体重边说。在一片黑灰的脸色中,她显得格外美丽健康。
尿毒症病人要严格控制饮食,不能吃得太多,更不能贪水喝,水份排不出来,积到胸口会引起促死。所以他们的嘴唇一直干裂着。
“活个啥劲儿?早死了到那边儿还能占个好位子。”光头哥喜欢和这些脆生生的护士丫头聊几句,“我管不住这张嘴:本来想喝一小口水,咕咚咕咚就喝了一大碗;想吃一小口菜,却接二连三地夹了好几筷子。管他呢,死了比活受罪强。”
“你慌慌啥?早着哩。到不了时限,阎王爷不会要你。”护士边谈笑,边操弄着透析机,把透析针接到透明的软管口上,那针差不多有火柴梗大小,通体凛然闪着寒光,等下要刺入病人的血管把血导入软管,然后引进透析机。
干瘦的李奶奶快八十岁了,她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被准备打针。护士握住她布满针眼的手臂,她身子顿时抖动地厉害,针还没往下扎她就大声呻吟起来。
护士轻声说:“没事哈,奶奶,别怕——”
给李奶奶打完针,护士亮起嗓子说:“大家都要向韩淑贞大婶学习,她是我们的模范病号。体重增长从不超过三公斤。”
韩淑贞弯着眼睛呵呵笑起来:“这有啥?少吃少喝呗。自个的嘴自个还不当家?”她愿意成为焦点,成为模范,事事都要比别人强一点,受得罪也就比别人多些。她的血管细,最初要扎好几次才能扎进去,她都忍着不吭声。在这里透析的八十几个病人中,每次她的体重都是增长最少的,意味着她吃得最少,喝得最少。
韩淑贞是唯一一个上了六十岁而没有人陪护的病人。她似乎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病人。虽她已经做了4年透析,矮小的个子却仍然充满力量,急匆匆地走到病床前时衣角带风,比正常人的步子还要快。刚透析完,是病人最虚弱的时候,她却趿了鞋,急火火去赶车。乡间的公共汽车不怎么可靠准点,有时错过了,要等在路边等很久才有下一趟。
“你没有孩子吗?总是一个人来。”邻床新来不久的病友问她。
“有。有两个儿子哩,都在外面工作,吃皇粮的,他们忙公家的事儿,咱能耽搁吗?”她亮出手腕上的银镯子,“这是二儿媳妇买的,值好几百块钱。”又指一指刚脱下来放在床头的上衣,“这是大儿媳妇买的,也得好几百块。”
“你老伴呢?”病友又问。这些话以前的病友都问过,话头儿尖尖的像一把锥子。
“他忙着挣钱给我治病呗。”
韩淑贞刚得病的时候,老伴心情坏,常阴着脸半晌不说话。她说:“我得了病,你不高兴啦。”老伴说:“你得了病,我还高兴?”村里有人来打听她的病情,老伴就会无端地发火,说人家是来看他们笑话的。
老伴要强,不愿意把伤口亮给人看。她也就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儿,该洗衣时洗衣,该做饭时做饭,不让人家看出与往时的不同。
不与别人对着脸说话的时候,韩淑贞就沉默下来,听着机器嗡嗡嘤嘤的声响,盯着充满血液的管子,不由得失神发呆,她常想:“如果这时候机器突然停下来,自个的血会不会就留在那里面流不回来了?那样的话,路也就走完了,可以顺顺当当地归天了”。
与她同时期开始透析的病友已经走了好几个了。
玉芝大姐比她早透析几个月。她高身量,手大脚大,常发出爽郎朗的笑。她们一见面就熟络起来,掏心掏肺地说话。玉芝原本在城里帮闺女带孩子,得了这个病,帮不上忙了,也不想拖累他们,就独自回到家乡的医院做治疗。
韩淑贞刚开始透析,心里难受,总说些要死要活的话。玉芝说:“这个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,活又没个好活头。有啥办法?我也想去上吊,去喝药,可咱寻了短见,人家会说孩子不孝,没给娘活路,这不是让孩子背了骂名?”
看着韩淑贞一天天消瘦下去,玉芝又叮嘱她:“你多吃点瘦肉、鱼肉,多喝点牛奶,这些都是高蛋白的东西——咱得补身子。”
春节前的一天,下了很厚的雪。玉芝在门厅里脱掉沾了雪的鞋子,弯腰换上医院备着的拖鞋,突然身子一沉,扑倒在地板上,头就磕在韩淑贞的脚边。她躺在那里急促地呼吸,剧烈地抽搐,医生赶过来时已经死了。
冯震安也是,做了几年透析,也瘦成了一把干柴禾。清明节给娘去上坟,烧过了纸,跪在那里哭了半晌。起身回家的时候觉得头晕,被脚下的一块砖头绊到在地上,再也没有起来。
王庆山是自己寻了死。他还没有结婚,爹娘筹钱为他看病,弄得害得家里亏了空。嫂子心里有火,当着他的面就嚷嚷:“为个病人花光钱,还要去借,这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?明摆着没用,还让一家子人跟他受罪?”也许他觉得嫂子说得有道理,就找了一根绳子,一个人走向田里,寻个背静处,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。
三个多小时过去了,病人们大多困乏地闭了眼,有的已经沉沉睡去。
陪着来的家人仍守在门外,以怀德叔为中心,大家热烈地聊着天。老周的两个闺女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铺开了课本和作业本,双双伏在那里写作业。姐姐在温习课文,左手的食指点着课本上的字,右手照着写在作业本上;妹妹刚上一年级,正在练习写拼音。
“兴许国家没钱啦,现在各行各业都难,做生意的也挣不到钱。”老周凝着眉头算医疗费的报销比例。
“国家缺钱不能从咱们这些病人身上省。这钱他们不给也得给!”怀德叔气势很足。
“现在的事儿,谁拿得定,给不到手上就不算准。”
“不用怕,不给咱们再去找,县里的领导说话得算话。”怀德叔说。
最近,风传民政局要取消那五千块钱的大病救助款,怀德叔带了几十号病人的家属去县政府“论理儿”。县里的干部说,别听那些不着边的谣言,该给你们的一定会给。
正常透析的病人,除去报销的那一部分,每人每年需要负担两、三万块钱。这还不算失去一个劳动力的损失,对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,大家都从吃穿用度里挤医疗费。如果透析效果不好,引起了并发症,花起钱来就更没数了。
“交得医疗保险费多啦,报销的钱倒少啦!”旁边一位白发老太太插话说,她老伴去年住院花了十几万,按照先前的比例算,少报销了一万五千块。
“还弄了一个什么‘起步价’,二次报销时,一万二以下的全得自己拿,以上的那些也只给百分之五十。”老周说。
“听说今年这‘起步价’要降到六千了。往好里盼吧……”
十二点半,透析室的门打开了,病人们接连着走出来。大家都站起身,去门口迎着自己的家人,搀扶着离开。 韩淑贞很快走出透析室,穿过走廊,匆匆去赶公共汽车。她知道有一趟十二点四十的车,错过了就说不准要再等多久了。
投稿:耿永立;文中人物均为化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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